本帖最后由 老猫 于 2013-10-17 13:09 编辑
短 巷 情 长 ——记父亲臧克家和赵堂子胡同老街坊们 臧小平
赵堂子胡同,是东城朝内小街南端一条不长不宽的街巷。人们也许不知道,漫长的四十多年中,在这条并无出众之处的普普通通的胡同里,发生了多少感人的故事。它们的主人公,就是我亲爱的父亲臧克家老人和许许多多居住在此的老街坊们。 我们的家,是1962年搬入胡同西头的15号居住的,这一住,就是四十年。生于1905年的父亲,是一个极有毅力的人。他曾经多次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我认定的事,就破命去干。”从青年时代起身体就不好的他,选择了散步作为锻炼身体的好方式。于是,数十年里尤其是1972年父亲因病从干校返回北京之后,每天定时的四次外出散步,便成为他生活中雷打不动的重要内容。从此,严冬酷暑,风霜雨雪,这位老人在赵堂子胡同中散步的身影,成了这里一道独特而又感人的风景。 散步,是为了强身健体。一贯提倡“风浴” 、“雨浴” 、“雪浴”的父亲,正是借助数十年坚持锻炼的好身底,活到了99岁的长寿之期。但是,逝去的岁月告诉我,父亲更是以胡同中一名普通居民的身份,着意将散步作为亲近和融入老百姓的特殊方式,把他一生不变的热爱人民、心系大众的深情,撒在了赵堂子胡同老街坊们的心中。 父亲在这儿交了多少朋友:不论是专家学者知名人士,还是教师、工人、家庭妇女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他们眼里,臧老不仅是享誉中外的大作家,更是和蔼可亲、热情如火的长者和贴心人。 我家斜对面的机关宿舍里,住着多位中年学者和专家。父亲在散步的时候和他们中的不少人成了朋友。当他们在胡同中不期而遇,若有闲暇,便会敞开心胸,一起谈诗论文,感叹“世风”,臧否人物,互看作品。一次,父亲应其中一位博士(老人与他们夫妇及两个十多岁的孩子都是熟人)之请,为他的朋友写了条幅并亲自送到博士家中。正是这次不经意的到访,博士一家四口蜗居于十平米住房中的窘迫,宿舍过道里家家密集如蜂房的拥挤,中年知识分子迫切要求改善生活待遇的强烈呼声,深深地震撼着父亲的心。回到家,一向关注民生的老人,怀着人民作家的正直与良知,怀着那颗火红的心,立即挥笔疾书,写出了1988年4月发表在《光明日报》且反响强烈的散文《博士之家》。在这篇充满忧虑和感慨的文章中,父亲由这位我国首批博士的家,写到了他所熟识的中青年知识分子们生活上的艰辛,饱含深情与期待地为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而大声疾呼!后来,博士与同宿舍中不少学者的住房条件都有了改善,父亲的心才得以慰安。这位最终定居澳门的博士和我父亲成了忘年之交,不时有书信和著作的往还。每次到北京,他都要带着全家人前来看望我年迈的父亲。他们是将克家老人、他的《博士之家》和那颗暖人肺腑的心,永远地记在了心中。 像这样的例子岂止一件两件。在1988年9月同样发表于《光明日报》的杂文《读<关心教师歌>有感》中,父亲以从事小学与幼儿园教育的赵堂子胡同老街坊们为例,用耳闻目睹的件件事实,再次殷切地呼吁,希望我们的国家切切实实地为教师、为人民办好事,解决实际工作中的问题。这耄耋老人的拳拳之心,切切之情,跃动在一篇篇文章的字里行间。 父亲对普通老百姓,满怀一腔深爱之情。这种平等的(丝毫没有俯视、赐予成分的)发自内心的爱,贯穿在他的一生之中。父亲经常在散步的时候,仔细询问街坊邻里们的工作生活情况,分担他们的欢乐与忧愁。大家有什么心里话,也爱向这位可亲的老人倾诉,就连谁家的孩子考试不及格,父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街坊邻居有谁的儿女结婚,他听说了,必亲自送去一份贺礼;我家斜对面的小巷里,住着西总布小学的教师,于是,这所学校的孩子们成了每年必到我家做客的嘉宾。在紧邻我家的简陋拥挤的小院中,有位散步的时候常与我父亲聊家常的退休工人,两人成了几天不见就相互牵挂的朋友。后来由于病重再也出不了家门的他,十分想念我的父亲。忐忑与期盼中,他叫儿子拨通了我家的电话。几分钟后,比他年龄大出许多并且繁忙体弱的老诗人,就站在了他的病床前。一位如今已入中年的高级编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克家老人为他的成长付出了多少关爱和帮助:还在上高中、大学的他,就曾拿着自己的文章,请我父亲提意见并推荐发表;考大学、找工作,他都向老人寻求过帮助。后来,他又多次请年迈的老诗人为他的朋友和工作题辞、写条幅、题书名……父亲出于对年轻人的关爱,每一次都满足了他的请求。父亲常常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年纪大了,不能为别人做更多的事。我把做这些看成是为人民服务,再苦再累也乐此不疲。” 父亲爱孩子,早就出了名。体会最深的,莫过于住在这条胡同里的、下至幼儿园、上至考入高等学府的孩子们。父亲外出散步的时候,兜里总是揣着糖果,分发给路上遇到的孩子们。屈指算算,吃着他送的糖果长大的,已经有几代人。父亲平时事务繁多又身体不好,客人来访一般要事先约好时间。但是,有的孩子却有一种特权,可以打破常规随时推开我家大门。问他们找臧爷爷有什么事,他们稚气十足地头一扬:“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就是想找爷爷谈谈心。”在他们的眼里,父亲不是什么作家名人,而是亲切热情可以掏出心里话的邻家老爷爷。有的小学生拿着自己的作文,请父亲看过以后“提提意见” 。老人认真地读完,惊喜地发现其中不乏佳作,就忙着四处联系帮助推荐。当孩子们拿着平生第一次得到的稿酬前来报喜,父亲笑了,比发表了自己的作品还高兴。是父亲暖人心怀的笑容,使一位上中学时曾与我家为邻的女孩,化解了心头的羞涩,与我的父亲成了都怀有一颗童心的忘年的朋友。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高考前夕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臧爷爷非常挂怀她的前程,几次到她家,将亲自写好的条子送到她手中,条子上写满了关怀鼓励的话。老人是在为她祈福,希望她有个美好的未来。我的父亲甚至请同是朋友的女孩父女俩来家中作客,热心地为她的前途出谋划策。当这位女孩全家乔迁新居后,臧爷爷还几次在给她的信中,满怀情感地称他们曾“共患难” ,“每忆许多往事,如雾如烟了。” 怀念与挂牵之情,溢于纸端…… 父亲就是这样,用温暖仁爱的心与和煦的微笑,看着左邻右舍的一批批孩子长大。当个头已经比他高的一个个年轻人,每月收入也比他高出许多的时候,老人用由衷的欣喜,赞叹着新一代的成长。 还有,为了给街坊们创造一个优美洁净的生活环境,父亲的心是那样的细呵:他看到大门外花坛中正在盛开的鲜花被人摘走,就心疼地立即亲笔写了“好花共赏,大家爱护”八个大字,贴在花坛边的墙上。胡同里垃圾站太脏太乱,这年迈的老人甚至会拿着扫帚簸箕,一下一下吃力地将地面清扫干净……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我实在无法一一说尽。这条不足二百米长的胡同,承载了父亲对街坊邻里们的多少深情!这段生活,是他一生情系大众挚爱人民的缩影和印证。 1995年,年老多病数次重症住院的父亲,再也不能适应赵堂子老宅院那阴冷潮湿的居住环境,在住房上从未麻烦过别人的他,怀着依依难舍的深深的离别之情,与我母亲搬到了单位帮忙借来的楼房中。从此,一家家老街坊成了他心头再也放不下的牵挂。每次我去看望他,父亲都要一家一家地仔细询问他们的情况,从生活工作问到身体,并多次嘱托我去看望他们。有病在身连走出家门都十分困难的我,为父亲的一腔深情深深打动,却实在无力完成他交付的使命。得不到老街坊们近况的父亲心中怅然,有时告诉我在梦中见到了他们的面。1999年,已经行动困难的父亲,执意要回旧居看看,四十年的情感让他梦萦魂牵。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天,95岁的老人不听全家人的极力劝阻,非要再到赵堂子胡同里走上一圈,去见见那些久违的街坊邻居,以解他心头的思念。父亲被搀扶着走了,但是,耗尽了体力的他,是让人背回家中的!望着他瘦弱的身躯,我的双眼立刻盈满了泪水。我想起了他晚年的一首诗: “我, 一团火。 灼人, 也将自焚。” 他是在深深地挚爱着人民大众的同时,无私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呵! 从1962年直到今天,漫漫的四十二年,父亲付出了深爱与真情,同时也得到了多少老街坊们的崇敬、爱戴和怀念: 我的脑海中至今还不时地浮现出那些昔日的画面,每当父亲漫步在赵堂子胡同中,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骑车的,步行的,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和阶层的人们,都纷纷亲热地向他招呼问好,有的还要站在路边聊上一会儿。那些孩子们更是可爱,每逢中午和傍晚放学的时候,由稚嫩的、羞涩的、粗放的孩子们的嗓音,此起彼伏地交汇成的“臧爷爷好”的问候声不绝于耳。从幼儿园大门走出的小不点儿,会抱着我父亲的腿撒上会儿娇。有时,整个路队的小学生们,由打着小黄旗的路队长带头,齐齐地大声向老人致意。每当我目睹这感人的画面,每当我在院中的屋里,都清晰地听到大门外传来的阵阵问候声,我便会在深深的感动和震撼之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人活一世,得到人民群众如此的爱戴,我亲爱的父亲真是此生足矣! 记得有好几次,正在散步的父亲没有了踪影,全家人焦急地四处找寻。原来,他被盛情的街坊们请到家里,正举杯祝福办喜事的年轻人。在山东电视台拍摄后来获一等奖的文化专题片《诗人臧克家》的时候,编导们特意偷偷地随着我父亲到胡同里散步,拍下了不少动人的场面。你看,那位赤膊的胖胖的退休工人,一边熟络地和我父亲拉着家常,一边敬佩地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他是在赞叹我父亲年近九旬仍在坚持锻炼的过人毅力,还是在诉说读到老人新作时的那份敬仰之情?许多老街坊们在分到新居搬走之后,还举家回来看望我的父亲,那份亲热劲儿,分明是子女来探视家中的老人…… 父亲在赵堂子胡同散步数十载,他也成了老街坊们的挂牵。只要几天不见他的身影,大家就会为这位老朋友的健康担一份心。1995年父亲搬走以后,留守在赵堂子胡同的我和妹妹,经常听到临街的大门被敲响。这是念旧的街坊邻居们,前来问询父亲的近况。人们都说想他念他这胡同中冷清了不少,叮嘱我们一定把大家的问候,捎到老人身边。被父亲多次问到的“史大哥” 曾拿着我父亲留下的新住址去找了几次,都因为“没有寻到地方”怅然而归。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走到路上,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老街坊们,都会热情地拦住我,深情地讲述起父亲和他们之间的故事。当赵堂子旧居拆迁我搬回自己的小家,楼下看自行车棚的大爷对我格外关心。他常常主动地帮我为那辆旧自行车打气或是修理一些小毛病,嘘寒问暖十分热情。原来,他也是住在赵堂子胡同的老街坊,对我父亲十分熟悉和崇敬。多少次我心怀感激地想,我是生活在父亲和老街坊们深厚情谊的福荫中…… 我至今也忘不了几个月前读到的那篇散文《臧克家印象记》,作者也是老街坊中的一员——曾与那位博士同院而居的一位学者。他用那样优美动情的诗的语言,向世人描绘了留在他心目中的克家老人: “臧先生有散步的习惯,当天色微明,小巷静寂;当夕阳晚照,巷挤人喧,我总看到他散步的身影。沿着巷边,迈着细步,踏着音律,有时赏天,有时看地,有时目向远方,有时向熟人挥手致意。……有一天,胡同里人流退去,黄昏落日,晚风徐徐,我走近臧先生向他问好。他立即与我紧紧握手,并与我寒暄起来。他那笑容可掬的脸如孩童般天真诚挚,如春花样光辉灿烂。我还感到,我手中握的手是温暖的,干练而光润。听说我们是山东老乡,臧先生更是高兴,他向我问起家乡情况,也问起我的工作。臧先生是可敬可亲的,他把所有人当作朋友,老人、青年和孩子都是如此。……记得那是一个冬天,臧先生在书房接待我,我们相谈甚欢。……老人兴致高,谈兴浓,妙语连珠,神采飞扬。记得他当时给我背了几首诗,他的音容笑貌、如痴如醉的神情,至今还历历在目。……如果说,冰心如水样的清明,曹禺如酒样的醇厚,那么,臧克家就似火样的热烈,他往往以诗人滚烫的热情把你感染和照耀。……不知从何时起,在我们生活的这条胡同里,已不见老人的身影,从此,我感到小巷孤独和寂寞了许多……” 这位学者说出了所有老街坊们的心里话。四十二年的寒暑春秋时光交替,四十二年的社会变迁人事更迭,但是,父亲与邻里之间的满腔深情,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父亲曾写过这样一首小诗: “你会觉得心的太阳 到处向你照耀, 当你以自己的心 去温暖别人。” 于是,我读懂了父亲的这份情感和整个人生。 现在,父亲走了,永远离别了他一生挚爱并为之奋斗终身的祖国和人民,也离别了他念想着的赵堂子胡同的老街坊们。我最喜爱的父亲呵,您可知道,因为危房改造已经搬迁的老街坊们,不约而同纷纷从京城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篮篮鲜花,一双双泪眼,一句句无限怀念的话语,深深地打动着人心。您看,在您灵堂里如云般盛开的花朵中,那个黑色挽联上落款“老街坊们”的花篮格外显眼,它寄托了人们多少深情与思念。澳门的博士不仅打来了慰问电话,发表了悼念的诗文,还几次派儿子前来祭奠,“博士之家”四个大字,写在花圈洁白的缎带上。那个您为她高考操心的女孩,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早成了一名记者。她满含情感写成的悼文《往事并不如烟》,发表在她所供职的《北京青年报》上。那位您帮助他成长的高级编辑,也撰写和编发了精美的文章。在万里之遥的法国,一位少年时与我们为邻的中年摄影家,面朝东方心怀悲戚地写下了昔日到咱们家偷吃海棠,与您结下的《海棠情》,托赴法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陈建功先生捎回祖国,刊发在故乡北京的报纸上。有的邻居告诉我,他们是流着热泪,读完了我这篇文章的初稿。这滴滴泪水,饱含着多少诉说不尽的内容。那位已经退休的西总布小学教师,正对着记者的摄像机,动情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在送您西去的告别仪式上,老街坊们向您深深鞠躬,他们在送别心头的亲人…… 最亲爱的父亲呵,您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谁说天堂人间两相隔?在赵堂子胡同那短短的街巷里,永远存留着您和老街坊们不变的深情!
含泪写于2004年3月上旬4月第二稿 首发2004.3.12《工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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