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猫 于 2013-7-24 22:54 编辑
(二)
离婚了,我深深地感到精神和情感上的解脱。呼吸畅快了,脚步轻盈了,心儿也卸下了重压,仿佛轻快得要从胸膛中飞出来。我身上好似有一种勃然向上的迎接新生活的力量。我知道,前边的路正长。工作、学业和带着多病的女儿前行,艰难可想而知。然而,我怀着一颗坚定的心,上路了。
晚上,九点多钟。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和家务,我强睁着总想合拢的双眼,打开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课本:“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妈妈,我们幼儿园的珊珊说,这个星期天她妈妈又要带她上动物园了。你答应我好几次了,什么时候真的带我去啊!”躺在床上的女儿开口了,夸大地把“真”字说得很重。 “好,好。这星期天要是有时间,一定带你去。《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妈妈,什么时候你能知道有没有时间呀?”女儿不屈不饶地问。 “星期六晚上。《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 “再过几天才到星期六呀?” “你快乖乖地睡觉,妈妈这次说话一定算话!《八声甘州》……《八声甘州》……又忘了!” 我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本来,我完全可以带着女儿走另一条路:问心无愧地拿着一个月七八十元的工资,过那紧巴巴但也过得下去的日子,而不必把自学深造的枷锁硬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不像现在这样,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过着苦行僧似的完全没有任何娱乐的“业余大学生”生活;不像现在这样,临考试前像得了癔病似的,吃不下,睡不着,虽然有时喝上几盒父母拿来的、据说对大脑记忆力和各种考试有裨益的“人参蜂王精”,但脑袋仍像劈不开砍不烂的榆木疙瘩,愣是油盐不进;不像现在这样,神经紧张地等待每年两次的公布成绩的时刻,就像犯人等待判决一样。那种生活是松弛的,宁静的,不起一丝波澜,不受任何刺激而令人向往。 然而,我却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因为“文革”,因为这场错误的婚姻,我失去的时间太多了。我没有权力荒废我的生命。 星期六傍晚。把女儿托给母亲,我马不停蹄地倒几次车去北京师范大学听辅导课。下了车,手里攥着累计起来被挤掉的第五粒扣子,急匆匆地穿过马路向校门走去。忽然,从后边斜插过来的一辆疾驰的自行车,险些将我撞到。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想“理论”几句,忽然发现这肇事者竟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她也惊喜地抛下一句:“是你呀!我上夜大去,以后再聊!”话音未落,车已飞出几丈远了。 我半赞许半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个不要命的。又是一个不认命的! 10点多钟,我空着肚子,拖着快冻僵的身体,在几乎没有行人的胡同中往家走。这会儿,仿佛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吃上一口热饭。远远的,看见家门了。门前昏黄的路灯下,怎么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是谁呢?这么晚,又这么冷。 “妈妈——” 女儿挣脱了外婆的手扑过来,小燕子一般,冻得冰冷的小手,冻得冰冷的脸蛋儿。 “妈妈,妈妈,今天是星期六,你说过的,今天晚上告诉我,明天去不去动物园。” 天呵,我早已把这许诺忘得一干二净,一种沉重的负疚感油然而生。 明天——星期天,我已经把它安排得满满的了:给女儿洗澡洗衣服,洗那床春节前就该换下的脏得已经变了色的床单;还有,整理今天的笔记,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 但是,不能拒绝女儿。我的心不能。 夜半,我用力地搓着床单,眼睛却不停地往身边小凳上的课本望去,嘴里边念念有词:“‘几时真有六军来’:遗民中经常传说朝廷的军队要打回来,但六军却一直没有来。‘真’字表现了百姓们急切盼望的心情。何时真能实现愿望而不是又空喜一场呢?” 蓦地,我想起了女儿的话:“妈妈,什么时间真的带我去呀?” 同一个“真”字,同一种含义。 我抬头望望女儿。 她睡得很不踏实,总在翻身,呼吸又粗又重。我急忙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啊!烫得吓人!我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穿上衣服,头巾也顾不上戴,抱起她就往附近的医院跑去!女儿,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她满足不了你最起码的要求和渴望!家庭破裂了,妈妈应该给你双倍的关怀双倍的爱,但是,我给你的却是那样少……女儿,妈妈何尝不想和你在公园的小树林中捉迷藏,在绿草地上嬉笑打闹;何尝不想看你甜甜的笑脸,听你欢乐的喧声;难道我不是母亲吗?难道我没有母爱吗?这种人生的乐趣,我怎能不向往不渴求?更何况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但是,妈妈没有更多的时间,没有更多的精力,不能像其他孩子的母亲那样。因为,我不能在失去婚姻家庭后,再碌碌无为地失去事业和人生的目标。妈妈要努力要拼搏,虽然我很累很乏很需要温暖和支持。现在,没有可以依偎的宽阔厚实的胸膛,没有歇脚的绿荫和慰藉心灵的清泉。妈妈要一个人咬起牙往前走呵,你能原谅妈妈吗?我的女儿?眼泪,顺着我的双颊扑簌簌滚落。 “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妈妈,是我不好,让你生气了。明天,我不去动物园了。我乖乖一个人在家里玩,不给你捣乱。你别生气了,啊,妈妈!”女儿嫩嫩的声音呜咽了。她用滚烫的小手擦去了我的泪水,捂在我冻僵的脸上。我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她。 我发誓:拿到毕业证书以后的每一个晚上,每一个节假日,我都要献给我的女儿!陪着她,伴着她,玩遍全北京的每一个公园。为了她这缺少欢笑的多病的童年,为了她的牺牲和所付出的一切,也为了今天晚上她脸上挂着的晶莹的泪。
是深秋了。北京的10月已有了寒意。 我快步走进考场所在中学的大门。这是最后一门课的拼搏。 大门迎面的操场上满是人。静寂之中笼罩着大战前的紧张和肃穆。谁的脸上都没有笑容。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米见方的小领地,拿着书,拿着提纲,拿着笔记,看着,念着,背着,互不妨碍,互不侵扰。 “嘟——”一辆崭新的“本田125”风驰电掣般地驶进操场。开摩托的小伙子卖弄地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直开到教学楼前才蓦地刹住。车后座上的妙龄少女,优雅地抬起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腿,熟练地一步跨下车,向小伙子招招手,走进考场。 “要是考完了感觉不错,今天晚上就‘老莫’(莫斯科餐厅)了!”小伙子殷勤地在后边追了一句。 “准备掏钱吧!”姑娘回过头来,甜甜一笑。 对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丈夫已微微谢了顶。 “快,乖儿子,快说!”妻子把抱着的儿子往丈夫怀里送。于是,那个可爱的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男孩,伸开双臂,大声地、用背书似的语调说:“祝爸爸考得好!”然后,搂住父亲的脖子,非常响亮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两下。这话语,这动作,显然是妻子背着丈夫不止一次地为儿子导演训练过。而这位“导演”眼中,此时正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期望和深情。丈夫在抱住儿子的瞬间,用手悄悄地握住了妻子纤细的手指,攥得很紧,很紧。 我转过脸去。 三个小时以后。 考生们潮涌般走出大门。 “本田125”又来了。我想,它该一直开到“老莫”去了。 可爱的男孩又来了,正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他的父亲。拉着他的却换成了一位年迈的老人。那位多情的妻子,大约正在家中忙着准备“犒赏三军”的晚宴。 自我感觉极好的我,却不会有人来接。“犒赏三军”的晚饭,要自己动手去准备。胜利的喜悦中,触景生情地浮起拭抹不掉的寂寥和孤独,淡淡地充塞于心的深处。
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拼搏、奋斗;汗水、泪水。我在家庭解体、孩子重病、工作上又要独当一面的情况下,以优异的成绩(其中逻辑课的成绩是100分!),取得了由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签发的中文专业毕业证书,加上所在单位颇为不错的学习、工作评语,“全国自学考试报”的记者从数万名毕业生里选中了我,特地专程前来采访。我应邀写的千字小文,也于不久后上了该报的版面。但是,身为一个单身女性,加上那种种不幸的遭遇,我深深知道,自己所经历的这些艰辛、坎坷和苦痛,岂是这篇小小的文章所能包容得了的?这本大红封皮的毕业证书,难道仅仅是毕业成绩合格与否的证明? 我由衷地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用一种坚强而乐观的心态,去迎接考验拥抱生活,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证明了,我们有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不想依附于任何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单身女性更是生活的强者。1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生活在我面前展示了许多苦难。与其他单身朋友相比,我可能是尤为不幸的一个。由于疾病,我至今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拿着几百元劳保工资,只身带着仍然体弱多病的女儿,个中的艰辛,难以用笔描述。多少向我诉苦的单身女友,耳闻目睹我的境遇之后,都感慨地说:“和你相比,我知足了。”但是,我没有退缩,没有气馁。一版版经我发出的稿件,依然出现在我负责的报纸副刊上;一篇篇出自我手的文章,依然打动着读者,展示着我生命的活力。我笑着面对工作,面对生活,证实着自己的生存价值。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单身女性,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没有出类拔萃的才能。我只是在布满坎坷和磨难的人生路上,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了过来。在一般人可能经受不住的不幸遭遇中,以一颗坚强乐观的心,战胜了并将继续战胜命运的安排。 单身女性,既有着人生路上的不幸际遇,但更是坚忍、顽强、乐观、向上和以百倍的努力寻求着幸福的不屈灵魂的化身! 从心底为我们这些有着相同遭遇然而并不低头的女性自豪,但更多更深切的,是那份真诚的祝愿:愿被命运无奈地抛进这个圈子中的姐妹们,早日寻找到真正的幸福和圆满的人生归宿,这不是我们大多数人正在盼望着的吗?
写于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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