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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老同学臧小平的文章(六)《F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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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1 06:24: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猫 于 2013-10-8 09:57 编辑

F君的故事
                                                                                            臧小平


    打开旧日的相册,两帧清晰的小照,霍然入目。照片上那清秀的青年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一身学生打扮。一张是个半身照,正经八板的;另一张,却是站在充满阳光的窗前,对着摊开的琴谱在拉小提琴,一副专注而深情的样子。这两张照片排列在一大片女孩子的倩影之中,分外惹人注目。
    这便是他——F君。

    初识F君,是在23年前的北大荒。
    当拖拉机拉着拖斗、爬犁,把我们这群懵懵懂懂疲惫万分的北京知青载到这片荒原的时候,这未开垦的处女地上矗立着两座“建筑物”:一个帐篷和一座顶着油毡的木板房。原来,先于我们到达的上海、天津和哈尔滨知青,已经在这儿安营扎寨了。人马到齐之后,对于各色人等,自然要有个大体相当的安排。连队领导见我是个高中生,在这群初中和69届知青中,好歹也算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就让我进了宣传组。
    刚刚来到北大荒,一个与大城市截然不同的崭新的环境,一付付陌生的面孔,各种不同音调的方言土语,一时间真让人头昏脑胀,搞不清楚谁是谁。张冠李戴的事时有发生。女同伴尚且如此,更没心思去顾及那些男青年。然而就在这时,我却认识了F君。
    那是在宣传组的第一次会议上。名为宣传组,实际上是利用业余时间写写稿子出出板报而已。组里一共4个人,3女1男。那唯一一名男生坐在那儿,清秀白晰的脸上略含几分腼腆,不言不语的,比女孩子还女孩子,和其他男知青那略有几分粗野的举止,真是大不相同呢。领导让每个人自我介绍一下,他是男生,理应先开口。只听他声音不大地说:“我——我——”我们3女生都笑了。原来他紧张时还有些口吃。这就是F君。上海市一所重点中学的初中生。
    同在一个组,接触自然多了起来。每周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晚上,下了工,匆匆洗去一天的汗水,我们便集合在一块自制的黑板报前,拿出稿子商议一下,就由F君执笔抄写起来。记不清有多少个夏日的傍晚,我们不停地挥舞着扇子,为他轰赶成群扑来的蚊虫;记不清有多少个严冬之夜,我们站在雪地里,提着连部那盏大油灯替他照明。微弱摇曳的灯光照亮黑板照亮一行行整齐秀气的字,也照见他那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F君表面上少言寡语,却十分内秀,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他设计的板报,总是十分吸引人。几笔而成的小画,把版面点缀得活泼美观。来兵团的时候,他还从家里带来一把小提琴,一有空就吱吱呀呀地拉起来,给北大荒这块缺少音乐缺少娱乐的黑土地,带来些许动人的旋律。不仅如此,F君的姐姐是上海一家沪剧团的演员,耳濡目染之下,F君还唱得一口好沪剧。记得连队第一次新年联欢会自由点节目的时候,我在一张窄窄的小纸条上点了他的将。他没有丝毫的推托和扭捏,大大方方字正腔圆地拉开了调门,博得了满堂喝彩声。于是,我知道了,F君是一位才子。
    还有令我意外的。F君的身材并不魁伟,甚至可以讲有几分单薄,一副书卷气,但身上的力气却大得很,干活儿不仅从不落在别人后边,还能与壮汉子一试高低。夏锄,是我这个一米七四的大个儿最怕的活计,一眼望不到头的垅沟,教我的腰痛得上不了炕。好几次,当我力不从心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时候,已经锄到头的F君就一声不吭地从对面锄过来接我一把。胜利会师的时刻,我总是感激地向他投去一瞥谢意。他呢?微微一笑,仿佛这是他应该干的。这大约就是共同生活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的青年人之间的友谊;真纯、质朴,从不含有额外的索求。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得十分清晰。
    在一次扑灭突如其来的荒火的战斗中,全连知青表现得十分英勇。为此,指导员让宣传组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文艺节目的形式好好宣传表扬一下,以进一步鼓舞士气。在扑火中也受了点轻伤的F君在两三天时间里,就拿出了自己创作的配乐诗剧。那诗剧写得很抒情,文学味儿挺浓,我至今还记得“呵,云霞,看那天边火红的云霞……”一类的句子。说到配乐,只有他那把小提琴烘托一下气氛。我找了几个有些文艺细胞的姑娘小伙儿,编了几套动作和造型,节目就在全连上演了。没想到,不仅知青们看得全神贯注,连大字不识几个的老职工,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了半天。节目成功了。编剧、作曲兼伴奏的F君因此出了名。
    为此,连队不少姑娘对他颇“另眼相待”,领导也很是喜欢这文静而多才多艺的青年人。但他仍旧默默地干着自己份内和份外的事,不见有丝毫骄傲张狂翘尾巴的样子。我那时暗暗替他惋惜: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F君能继续深造,将来一定是个人才呢!
    更加熟识之后,我发现F君还是一个有头脑的青年人。在大多数知青已经麻木地日复一日地重蹈着干活——吃饭——睡觉这“垦荒三部曲”的时候,F君依然关心着连队这世外桃源之外的国家和世界上的大事。他爱动脑筋,想问题,并且和外界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这比别人多长的一副头脑,对F君来讲,是福耶?祸耶?
    记得在1972年前后,一天下工后刚刚吃完饭,一阵急促的哨音把全连人集合到大饭厅。指导员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十分严肃。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饭厅中一片静寂,连平日开会那“噼噼啪啪”拍打蚊虫的声音也没有。指导员开口了。他说,团部最近发现我们连有一个与外地青年秘密串联的反动小集团“探求者” 。它有组织、有纲领,小集团成员之间的每次通信都编了号码,信的内容十分反动。团里已责成连队严肃处理这件事。最后,指导员不无沉痛地说:“现在,把这个反动组织的成员揪上来。”立刻有人从人群中拽起两个人来。我的头“轰”地一声,用力睁大双眼望着被押上去的两个人:那是F君和原来与他同校的连队司号员L君啊!
    我震惊了!全连人震惊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像窗外那没有星光月色的暗夜一样。它还有黎明和明天吗?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要知道,他们刚刚20岁呵!
    20岁的F君从此坠入生活的暗夜之中。
    第一次开他们的批判会,我听了他们的“罪行”——那些编了号码的信,也听了他们的检查。F君们的“罪行”和“问题”,完全是青年对于尚不明了的世事的探讨和思考,尤其在那个岁月,让人想不通弄不懂的事太多了。尽管这探求中不免夹带偏颇之处,但这是年轻人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就像孩子学步时不免摔跤一样。这些,完完全全可以通过同志式的交流和讨论解决。更何况,这其中不乏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愤懑与不平!
    批判会刚刚结束,L君就几步走到我跟前,征求我对他的检查的意见。听着他那微微发颤的声音,看着他那双饱含着想急于改好检查顺利过关的迫切心情的目光,我能说什么呢?我对他在此时此刻对我如此信任而那样感动,但我能把心中的这一切想法讲出来吗?我是多么为他俩痛惜,多么为他俩感到羞辱呵!我用目光寻找着F君。它为什么不能像L君、不能像过去那样,走过来谈谈呢?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等着。但是,F君没有来。
    也许,F君没有来是对的。检查还有什么必要修改呢?团里已经给他们定了性:反革命小集团,从此,他们和连里的劳改释放犯、坏分子一起,成了监督改造的专政对象。
    多少次上工下工,我们和他们擦肩而过。F君的脸色十分苍白。本来就不高的身材仿佛更加矮小,佝偻着腰背,像一个已经迈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深深地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脚尖前面的那一小块路。他今后一生都将沿着这条没有前途和希望的路走下去吗?他抬起头来又有什么用呢?从那时起,我每次见到他和L君,都远远地躲开,仿佛怕见人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害怕见到他们,我不能容忍我眼中的那位才子和战友,——原来那个优秀的年青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那样沉重,那样复杂。这里有痛惜,有同情,有困惑,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慨。我真的从心的深处为他们感到耻辱和惋惜。因为,擦肩而过的他们和我们,是多么不同的两群人呵!而F君和L君,不久前还走在我们中间。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F君是如何挨过来的。那种超强度的体力劳动,那种超强度的精神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那年秋天,连里要赶在地上冻前挖一个两人多深的大菜窖,将全连人整个冬春吃的菜全装进去。这种苦累活儿,自然是F君他们的专利。那几天,我们早晨上工,他们早在那儿顶霜带露地干起来了,直到晚上再也看不清往哪儿下锹,才精疲力竭地拖着步子回来。一次,我路过快要挖好的菜窖,远远地望见暮色中的F君站在3米多深的地下,正吃力地挖着,挖着……他上方的土墙上,钉着一盏大约是刚刚点燃的油灯,微弱的灯光在已经很暗的背景下摇曳闪烁,像一小团磷火。这情景当时就使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和联想:他是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正在炼狱之火中煎熬。这感触令我这般震撼,以至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清晰如昨日一般。后来听说,一个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劳改释放犯,在这次“触及灵魂”的劳动中累得吐了血,躺了一个星期后走路还直打晃。而F君,却硬是挺了过来。
    F君就这样咬牙走过了那段暗夜。一两年以后,他被“解放”了,后来被分配到食堂工作。他愈加沉默缄言,只是埋头工作,争着干那些最重最累最脏的活。轮到他在食堂窗口卖饭,他很少开口问人买什么,只是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买饭的人,然后默默地为对方打好饭菜。我为他难过。从前的F君消失了。他的才华和天性,被淹没在阴霾中。
    又过了大约一年,我在犹豫彷徨之后,决定转到河北省农村插队。
    临别之际,我向F君道别。我从箱底翻出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心爱之物——一本人民美术出版社六十年代初出版的、配有精美世界名画的精装日记本,用一 张洁白的纸仔细包好,送给了F君。他呢,送给我两张旧日的小照和两首自己写的诗词,约我晚饭后到食堂一聚。
    窗外是漆黑寒冷的暗夜,而伙房里的大火炉早被F君捅得旺旺的,一闪一闪的火苗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光明,就像我们胸中充盈着的友谊。F君颤巍巍地为我端来一大碗斟得满满的白开水:“以水当酒,祝你鹏程里!”一口气喝下这友情的“陈酿”,我们又谈了许久。F君不无感慨地讲起,一个犯过错误受过打击的人,在政治上要想前进一步是多么困难,苦笑着说自己“演白脸孔总是活灵活现,演红脸孔就差几个节气了。”是呵,早已经被“解放”的F君,在今后的人生之旅中,要挣脱多少桎梏和束缚;他将比别人付出得更多更多。望着满含惜别之情的F君的脸,我胸中涌起深切真挚的祝愿,祝愿这位在北大荒结识的颇富天才的朋友,早日开创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生活。
    从此以后,我的影集中有了那两帧小照;从此以后,我有了关于F君的记忆和一份不时萦绕着的友情的牵挂。有时,我这念旧的人打开昔日的相册,面对那些北大荒战友们熟识的脸,心中就涌动起一股温暖。望着那两帧小照,我会轻轻地问:“F君,你在哪里?”
    岁月荏苒。一晃十余载过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已是一家文学报刊的编辑。这其间,曾经听说当年与F君“同案”的L君,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深造之后又分回他的故乡上海工作。为L君高兴的同时,我又想起了F君。他一定早已走出那片极“左”的阴影,正在某地的某个岗位上,淋漓尽致地发挥着他的才能吧?我的心中仍然怀着这诚挚美好的祝愿。
    关于F君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一天,我收到了我所尊敬的外省作家H老师的稿子,读着它,我惊喜地发现,这篇文章所写的,竟是分别多年渺无音讯的F君!原来,他已经是一位有成绩的作家,他的儿童文学作品曾在全国儿童文学评奖中获奖。我由衷地为这位旧日的朋友高兴,除了有一种夙愿终于实现的欣慰之感,还颇为自己二十多年前的眼力,感到几许小小的自豪。
    令我惊喜欣慰的并不只这些,H老师在文章中所写的F君,已经是某报社的记者,在1987年的改革大潮中,他一马当先,辞去记者职务,倾尽自己的积蓄和稿酬,创办了一个经济实体:蓝房子文艺沙龙兼西餐厅。他的计划可谓雄心勃勃:要在为广大文艺工作者和爱好者服务的同时,在三五年内积攒起一定的资金,然后潜心进行专业创作;他对自己的要求可谓严格全面:政治上不犯错误;经济上成功;不改变文艺沙龙的性质;文学上出成果!身为省作协领导的H老师,欣喜地关注着全省第一位作家的这项改革创举,兴奋地称F君“充分表现了一个具有改革精神的作家的志气和骨气。”是呵,他已经高高地抬起头,比我们看得都远了!
     同为文学界中人,我深知,F君所走的这条以商养文的道路,作家文人们眼下虽有过一些设想议论,但身先士卒奋而前行者却凤毛麟角。对于毅然全身心投入的F君,赞叹钦佩之余,我不免为他捏了把汗。
    “蓝房子”办起来了,按F君的话来说,“东北的马蹄型回风灶,已经在江南冒烟。”这儿不仅生意红火,而且成功地为上海、南京、无锡等地的青年诗人、音乐摄影爱好者举办了数次活动,他还准备切切实实地为全省做几件有益于创作的好事。我须仰视此时的F君,他确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先行者,敢于去开创一条路,一条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包涵着深远意义的路。
    我和F君又开始了新的联系。他的信,不仅充盈着一种勃然向上跃跃欲试的劲头,而且恢复了从前的幽默:“可能我这一跃将一败涂地,但我自我感觉良好。我很快活。” “如何在商品社会中寻求艺术和金钱的平衡点,我在摸索。” “一旦蓝房子稳定下来,我便要写东西,但愿写出来的不会是账单和菜谱。”他盛情邀请我有机会去他那儿小坐,“蓝房子的雀巢,味道好极了!”我品尝过那溢满友情的白开水,深信这雀巢的滋味会更加香醇醉人。
    然而,古人说得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单枪匹马搞革命,谈何容易!艰难接踵而来。不久,F君告诉我:“我现在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应付社会,黑社会、红社会都不好应付。”一些人(黑社会和红社会的)开始去没有后台和靠山的“蓝房子”白吃白喝,有些流氓甚至去聚众斗殴滋事。因为烧香不够,治安部门对此不闻不问。我很难想象单薄清秀的F君,如何去面对这些将脑袋别在裤带上的亡命徒,这对书卷气十足的他来讲,真是太难了!F君曾调侃地在来信中说:“我的手上受了点小伤,有一条疤,但还能拉小提琴。包着纱布的那一段时间,我对人说:‘这是练铁砂掌。’”我懂得这调侃中的苦涩。这条疤,镂刻着改革的艰辛,是大付出中的小代价。
    渐渐地,F君的信稀少了。终于,我们又一次失去了联系。我知道,他要应付的事太多。他面对的,是改革刚刚起步的庞杂的社会。那美好的愿望,绝不会一蹴而就。他的压力和艰难可想而知。然而,不管这一举动成功与否,F君一定会出好作品,蓝房子本身不就是一大本太好的素材?
    一年多以后,我终于听到蓝房子最后被迫转卖的消息。扼腕叹息之余,我想,从青年时代起,在社会风云的变幻之中,F君的人生之路几多坎坷磨难!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咬牙走过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破釜沉舟,敢于在举步维艰中充当改革的弄潮儿。在他那文弱而多才多艺的外表下,深埋着一颗顽强勇敢的心。经历过“探求者”和“蓝房子”的人,应该被生活锤炼成强者了。我又想,如果我们的社会生活始终能正常一些,“宽容”下千千万万个F君,让他们人尽其才;如果我们的法制始终能健全一些,护卫着千千万万个成长中的青年和创业者,那么我们的国家,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而今,改革的时代狂飙早已吹遍中华大地。F君,你的夙愿是否已经实现?我仍在深深地祝福你,我的朋友!

                                    
                    写于1992年发于四川《峨嵋》文学丛刊199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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