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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父亲是一个视友情如泰山之重的人。他生前曾为羡林叔叔写了数篇诗文,尤其是在暮年,每逢老友逢五逢十的寿诞之日,父亲就会亲笔题写特意为此而作的诗篇或是贺词、贺信,托我头发花白的母亲赶赴北大,将这情深意重的贺礼,亲自送到老寿星手中。1991年,86岁的父亲为80整寿的羡林叔叔写到:品高望重,眼向下看。/学贯中外,盈而不满。/淡于索取,勇于贡献。/十载留洋,本色不变。/看来容易,做到实难。/仁者多寿,霞光灿然。时过5年,已91岁且患病住院的父亲,每天只能在床上坐起三四次。但是,他不仅请一直陪伴在旁的忙碌的母亲,抽时间代笔写了祝贺文章,而且亲自在病榻上,吃力地为羡林叔叔写了自称为“非诗非文”的十六句祝词《长年贡献多》: 满头白发,根根记录着你的寿长, 标志着你的业绩受到众多的赞扬。 你兼有诸家的同能,你的独秀孤芳, 有几个能够赶上? 海外十年,心系祖国,艰难备尝, 写下的日记何止万行? 你的人,朴素非常, 你的衣着和你的人一样。 天天跑图书馆,习以为常,你珍惜每一寸光阴。 你学识渊博,对中西文化 最有资格比较衡量。 你潜心学海,成绩辉煌, 探得骊珠,千秋万岁放光芒! 父亲对老友的思念是深长的。1996年7月7日,因年老多病一直很少动笔写信的父亲,“情不能自己”地在灯下,给羡林叔叔写去了“长达二纸”的长信。开头的一段情深而感人:“久违了!今午梦中欢聚——你到我家,一同吃,一同睡,一同谈心、论文,亲切、热情胜于1946年上海同室之乐。我长期失眠,以‘安定’为生,午间1—4时,大睁着眼,就是不能入睡,痛苦难言!今午,吃了半片‘安定’,睡了一个多小时,梦着你——这梦是几种因素凑成的:不时想念你;昨天巴蜀书社负责人黄葵(老相识)来访谈到你;今天在《光明日报》上《文史哲》广告中,看到头条里是你的‘制糖’ 文章,令我惊喜。梦里相逢,非无因也。山东人民出版社将出你的‘传’,作者约我题了书名——《季羡林传》四个字,我自觉是这几年来所题书名(许多)中最好、我最满意的一个,因为你的名字最好写,也许是心灵交通,形于笔下。”整篇书信,情动于笔端,读来令人深为感动而又感叹:两位耄耋老者的友情,早已是至醇至厚、浑然一体而又极亲切自然的一种味道了。 …… 然而,人,固有一死。2005年2月5日晚,我亲爱的父亲以99岁的高龄辞别人间。生前,他曾和羡林叔叔相期相约:活到120岁,多看看祖国日新月异的巨变和大好河山!如今,父亲撒手西去,一双老友,从此天上人间,永难相见!他们之间近60载的生死之交,极其珍贵而难得。这摒弃了世俗杂质的肝胆相照的真纯情感,在当今的社会中,为我们留下了多少值得深深品味和汲取的东西啊!悲恸中的我们全家,不敢贸然把这噩耗告诉羡林叔叔,他的秘书也一直小心地隐瞒着这个消息,我们深怕年过九旬的老人,经受不住痛失生死之交的重大打击。然而,叔叔不知从什么渠道(报纸?友人来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心中的情感可想而知。他曾经对我父亲讲过这样痛切的感受:“人到老年,老友凋谢,自是常情。我想到古人用‘后死者’这一个词。‘后死者’可是并不容易当!死者已矣,对他的回忆却总是积淀在‘后死者’的心里,年龄越大,积淀越厚,厚到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痛失挚友故交而又无力回天的沉痛,是无法形容的。我父亲去世后,邓广铭叔叔的长女可因大姐,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发表了回忆她已故去的父亲和“克家伯伯、羡林叔叔”的文章《友情老而弥笃》。每天读报的羡林叔叔,看到这篇文章和同时刊出的、1994年春节他们在我家客厅欢聚的合影,整整三天没有说一句话!三位老友,如今只他一人健在人间,此情何堪!连他的秘书都不知道是利用什么时间叔叔默默地写下了悼文《痛悼克家》。文章中,他又回忆起他与我父亲的那场“笔墨官司”和南京、上海的相识相聚;回忆起那个“不言的君子协定”:年年春节来到我家的难忘团圆;他写到了我家客厅的墨色逼人和兰香飘溢;更形容道:“克家天生是诗人,胸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情,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到门,看他那一幅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表里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最后,叔叔讲:“写到这里我偶然想起克家的两句诗,大意是: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克家属于后者,他永远永远地活着。” 1994年春节臧克家、邓广铭、季羡林在臧老家客厅
(五) 羡林叔叔同我家的交谊和友情,并没有因为我父亲的故去而中断。因为我的母亲郑曼不仅是从1946年开始的这段生死之交的见证者,也是它不可或缺的成员之一。其中的故事,同样不胜枚举。她不仅亲历和加入了这友情的行列,更不知有多少次,是母亲代表父亲,倒几次车去北大探望羡林叔叔和他全家;带着我家两代人的心意,去庆贺叔叔的寿诞之辰,直到晚年都是如此。如果说父亲与羡林叔叔之间,是无话不谈肝胆相照极为亲近的至交,那我母亲对叔叔则多了几分崇敬之情。羡林叔叔对我母亲这位“大嫂”的人品与才能,同样一直颇多尊敬和赞许。他在文章中曾这样写道:“克家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一个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岁,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这奇迹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郑曼女士。每次提到郑曼,北大教授邓广铭则赞不绝口,……邓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郑曼这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些好话,但是还没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一点特异功能,别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我举一个例子——种兰花……”羡林叔叔一向对我父母的身体十分关心。父母生前,他不仅在来信中经常提醒老友要多多注意身体,而且在1974年得知我母亲“浮肿”后,关切地叮嘱:“郑曼浮肿,更应重视,你说她‘极忙’,这对于浮肿是很不利的。患浮肿的人,恐怕还是少忙一些,更为有利。”1976年,我母亲被怀疑身患乳腺癌,由于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她不得不赴南京检查,当时着实虚惊了一场。羡林叔叔于是在那年10月3日的来信中问道:“你信里讲的情况,我读了都很高兴。只有一个情况,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现在到了下回,分解却看不到,这就是郑曼同志的病。她检查的结果究竟怎样?”在这有几分诙谐的语句中,叔叔的细心和关切之情,跃动在字行间。这种感情从来不会随时光和环境而褪色。我父亲故去后,羡林叔叔仍不忘我母亲这位老友,每当有新著出版时,他总是照例送上一本(套),并亲笔题上被我母亲称为“实不敢当”的“郑曼大嫂惠存”几个字,在我父亲去世半年之时,尽心竭力为老伴的病操劳10年的母亲,不幸查出罹患肺癌并已到晚期。在身患不治之症的五年间,母亲十分关心羡林叔叔的情况,总是仔细阅读报刊上关于老友的各种报道,而且隔几个月必亲自打电话去询问近况,关切之情,溢于言表。2007年,山东电视台拍摄“数风流人物”系列专题片《季羡林》,特邀已与叔叔相识六十余年的母亲,作为老友的唯一代表和嘉宾,参加拍摄。当时,由于右肺已完全丧失呼吸功能,87岁的她讲话非常困难。但是,她不仅事先吃力地做了充分的准备,而且在采访她的几个小时中,更努力坚持着充满感情地诉说着那些过去的故事和自己的感想,丝毫看不出半点病容,令在场的人非常感动。这种为老友倾全力的付出,她只感到尽了自己应尽的一点点心意与义务。 亲自“远征”去探望久违的羡林叔叔,是我母亲多年来的夙愿。2007年2月15日春节前夕,她终于带重病实现了这个心愿。在301医院病房中,母亲见到96岁的故交“面色红润,坐得笔直,没有倦容,心中非常高兴。”(摘自母亲当日日记)半个多小时的会面,这两位步入生命晚景的老人,还有多少话没有谈完!临别时,叔叔拿出了早已嘱咐秘书准备好的故乡土特产和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年礼和给小平姐妹的“压岁钱”。 多次推辞,直到叔叔佯装生气,母亲只得收下,回家打开,这礼金竟有万元之多。这是多么厚重的情谊和心意!我知道,叔叔是怕我父亲故去后,母亲身患癌症而我又多年疾病缠身,惟恐我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因此借“年礼”之名,送上他这份深深的关怀。母亲收下了这心意,却充满母爱地坚决将这“红包”,全部分给了我和妹妹。拿着这份难得的“压岁钱”,年近六十的我眼眶湿润。我想起了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羡林叔叔的情景:那是50年前在北京青年艺术剧院,父亲带着我,和叔叔共同观看印度话剧《沙恭达罗》,舞台上优美无比的异域风光、貌若天仙的演员们精彩的表演和曲折感人的剧情,令我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目不暇接,眼界大开,流连忘返,从此对身为该剧翻译的叔叔印象深刻,并且钦敬得五体投地;我想起了他年年来访的大团圆,他与父亲互剥水果、亲切拥抱的感人场面;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去对外友协,参加印度作家泰戈尔诞辰纪念时,见到他身着朴素中山装、华发全白而又谈笑风生的情态;想起了十多年前我患病卧床,他每次春节拜年,定要专门来到我床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将春天的温暖提前送到我的心间;我想起了1992年7月,我的散文《我的父亲臧克家》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叔叔读后立即来信加以鼓励:“回来看到小平的文章,很有韵味,非常喜爱。为什么不提一下你那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的豪言壮语呢?”……当我心怀万语千言地拿起电话,我知道,羡林叔叔由于年老耳背,已无法亲自接听。秘书杨锐深有感触地对我说:“这是我所见到的老人送出的最大的‘红包’,他是记挂郑奶奶和你的身体。老人的心重呀!”这样的心怎能让人忘怀? 人间的事,冥冥中会有多少巧合与机缘。走在生命最后一程的老友间,大约更是如此。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多年间,每天坚持写日记,记下她当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2008年8月2日,由于病情加重,她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篇日记,而在这篇日记的最后一段,老人这样写道:“小平来电话,她从电视上看到,温家宝总理又去看望季羡林先生及其他科学家。给杨锐去电话,请她代为转达我和全家,对季先生97华诞的祝贺。当晚新闻联播就播放了温家宝总理的看望。”这是母亲生命日记的终结之篇,她关心的,仍是羡林叔叔这位多年的老朋友!2009年7月8日下午,由于我父亲的故居在山东诸城即将建成,我平生第一次如此频繁地去打扰羡林叔叔,请他为父亲的故居题写馆名。因为,他几乎是唯一一位与父亲年岁相仿并且健在人间的父执了。两天后,2009年7月10日下午,羡林叔叔就提笔写下了“臧克家故居”五个大字。这是他为友情和至交而题,同样因为“心灵交通,形于笔下”而字字饱含深情,笔笔清晰有力。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9时,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平静地溘然长逝,永诀人间!“臧克家故居”五个大字,成了他98岁人生的最后绝笔!终结之篇与人生绝笔,成了“生死之交”最好的诠释与注脚! …… 面对绵绵不尽的回忆和羡林叔叔的突然逝去,我悲痛难抑,思绪难平:羡林叔叔,您知道吗,去年岁尾拿到今年挂历的时候,我特意把您的生日同我全家人的生日一道标注在日历上,因为,您就像我的亲人一样;羡林叔叔,您知道吗,请您题词时,听季承大哥讲您身体精神都不错,我心中有多么高兴。那两天,我几次去稻香村,精心挑选了几种特制寿桃,准备在8月6日您98岁寿辰之前(因为寿辰那几天您的宾客太多),代表我已经故去的双亲,去见见您的面,去听听您的声音,将我们全家三代人的心意,在您面前双手奉上……然而,您为什么不等一等,哪怕再等上十几天,您收下了我的心意,我见到了您的面,深深感动于“生死之交”的我,也会减少些终生之憾! 亲爱的羡林叔叔和我日夜怀念的双亲,当我流着泪写完这篇文章,我知道,您们已在天堂再次团圆。生死之交从来没有被生死阻断。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堂,您们的精神与友情,地久天长,永恒不变!
(完稿于2009年7月) (14000字) 首发《人物》2009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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