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舒舒觉罗.莉丝 于 2018-4-20 23:06 编辑
有一位母亲
我刚工作时就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工资发下后,我会去银行存点钱。遵循父母的教导,有计划地安排独立后的生活。
那时,北京的银行很少很少,记得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南边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中国工商银行。
每月发了工资,我必定要去王府井百货大楼转一圈,买点需要的东西,或者就只是看看,满足女孩子愛逛商场的愿望。
逛完百货大楼,就去它南边的工商银行存钱。
钱存得並不多,留出生活费,再留点买书的钱,每月也就是存上五块,八块的。虽不多,但每次去都非常高兴。
那时存款完全是人工完成。要先填单,然后排队等候。
我正在一笔一划地填写单据,耳边忽听有一位女土叫我的名子?
我抬头一看,是阿姨!我高中同学小N的母亲。
阿姨拉着我的手,坐在银行的长凳上。
一阵寒喧后,阿姨问我:"还住老地方吗?"
"不,住宿舍了。家被抄了,父母下放了,带着小妹妹去南方了。"我说。
"噢……,那以后常来我那儿,我那儿就是妳的家。"阿姨的目光中流露出母亲的慈祥。
阿姨的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是啊!经历了文革的抄家,父母下放离京去鄂,我成了一只小孤雁,独守在祖祖辈辈的老家一京城。
可在京城里,家,己荡然不存在了,我家的独门四合院己被街道的红五类占领了,成了大杂院。现在只有宿舍里的一张下舖还是我息身之地啊!
办完银行的手续后,我隨阿姨到了她家。
她家就在王府井大街旁的一条胡同里。
院子很大,住了不少人家。
可阿姨家很小,只是一间房。
屋门开着,迎门就是一张大床,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书桌和一个小凳子。
我刚走到屋前,一位瘦瘦的,个子不高的男子从屋内走出。我虽不认识他,也从未与他见过面,但我马上感觉到:这是小N的父亲。
我主动说:"叔叔好!″
"好!""我去买点菜。"说罢,他低着头走了。
这间屋子我很熟悉,上高中时,我与小N很要好,也常去她家玩。
我很喜欢小N,在班里,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而且她显得很懂事,分析问题时逻辑思维能力很強。上高中时,她一直还是学生会主席。
那时我就认识了阿姨,知道阿姨是书香之女,高中毕业的文化,感到阿姨的谈吐很文雅。但是在阿姨的微笑后边总看到了一丝丝的无奈。
阿姨没有正式工作,只是在街道上做点零工,补充家用。这让我感到很奇怪:阿姨有文化呀,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能有高中的文化,那可不简单呀,为什么没有正式的工作呀?
我虽与小N很要好,但关于她母亲之事,她一字也未提过,我也不便去打听。
虽去小N家多次,但从未见过她的父亲。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父亲。
小N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毕业后,就与大学同学结婚了,两人同分到K州工作了。
那时我俩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也曾在她大学毕业时,最后一次回京时见了一面。那次小N把她的男朋友也带回京了,一位很帅很帅的安徴小伙,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的眼睛,皮肤黑黝黝的很腼腆的南方小伙。
……这己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我问阿姨:"小N什么时侯还回来呀?""我很想她呀!"
阿姨沉思了一下,说:"她结婚了,生了孩子,以后也没探亲假了,可能就不回来了。"她说完后,我看到她的眼睛中含着泪花。
我说:"国家规定的,结婚了,每三年还有一次探亲假呢。"
"不,她不愿意回这个家。是我牽连了她"。
听了阿姨这句话后,我的心,象是被針扎了一下。
我们上高一时,是1961年秋,自58年反右后,政治上的极左路线越来越让人们感到紧张,恐惧,小心翼翼。但还有一个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小N表现很好,初中就入了团,而且是班干部。老师,同学对她的评价也很好。
我用毛巾帮阿姨擦去眼泪,说:"您想开些,以后我常來看您!"
我隨口脱出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阿姨的心!
阿姨拉着我的手,眼角流着泪说:"孩子,阿姨不是坏人啊!我真的没做过愧心的事啊!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真诚!
阿姨喃喃地给我讲起了她的往事:
阿姨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抱有一腔抗日热情的阿姨如同其他年青人一样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被当时的国民政府举办的训练班招录了。这是一个训练间谍的组织。经过训练的年轻人,做为国民政府的间谍要在火车上搜集日本军队的情报。
噢,原来是这样?
我问:"搜集到了吗?"
阿姨的眼晴一亮,说:"搜集到了。还有几次劫获了他们的武器和物资哪!"阿姨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那后来呢?"
"后来,我在铁路上认识了小N的爸爸,结婚在家带孩子了。"
"可我这段历史成了问题,一直似乎也说不清楚。"
"您可以找人证明一下啊!"
"当时我的上级是位女士,北京人。叫纪凤彩。"
当我听到:"纪凤彩",这三个字时,我的头"嗡嗡响",太熟习的名子了!
纪凤彩阿姨是妈妈汇文小学和贝满女中的同学呀!与我家住对门的,经常到我家来串门的。
纪凤彩阿姨个子不高,喜欢笑。每次她到我家来时,刚走到月亮门,就听见她爽朗的笑声了。
听妈妈讲,纪凤彩阿姨解放前在国民政府里做间谍,专门收集日本鬼子的情报。而实际上,她是我党北平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在银行工作,还是地位不低的领导呢!
我快速地把我的回忆拉回现实,听阿姨的讲述:
阿姨说档案里有纪凤彩给她写的一个证明材料。但不知为什么,派出所就是认为她是有问题的,她找不到工作。街道干部也总是用异样眼光看她,让她抬不起头。她觉得对不起孩子们,影响了他们的前途……
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轻轻地说:
"我认识纪凤彩阿姨,她与我们住对门,是妈妈同学……"
我还没说完,她抓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走!妳带我去找找她,让她再给我做一次证明。"
我撫慰着阿姨,发现她己是泪人,全身颤抖着。
我说:"阿姨您慢慢听我说。"
"纪凤彩阿姨是我妈妈的同学,好朋友。从小俩人一块长大的。纪凤彩阿姨是北平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在银行工作,是位领导。她的这些事,我从小就知道的。因为她常来我家串门。纪姥姥(纪凤彩的母親)与我的姥姥也是老朋友,她们都是基督徒……。
阿姨着急地打断我:
"她现在在哪里?"
望着她急切的目光,我不得不告诉她:
"纪凤彩阿姨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吊在她家的那棵大枣树上,活活打死了。说她是国民党间谍,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分子。″
阿姨听后,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嘴里叨唠着:没人给我证明了。
我看着她那失望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很难受!怎么才能安撫她呢?我一时语塞,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
我忽然想到:历史是谁写的?是后人写的。那后人是按历史的真面貌写的吗?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历史的真面貌会呈现出来吗?会的,时间……我胡乱地想着。
为了安慰阿姨,我说:您的事,早晚都会弄清楚的。……国民政府领导的二十九军在沪沟桥还抵抗了日寇。……抗日的胜利,那是全民族的胜利。是世界反法西斯的胜利。……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着阿姨。
此后,我隔三差五地去阿姨家看望她,每次去看她,我都能在她那儿吃上饭,虽很简单,但很温馨。即使是喝碗粥,吃上一口咸菜,心里也是美美的。
我找到了见到母亲的感觉,她找到了见到女儿的欣慰。
阿姨与我谈起小N,说她很要強。因为阿姨的历史影响她入党。她决心改变成份,所以选择了出身于贫农的丈夫,这样以后她的两个儿子不会再因为出身不好而受影响,而受鄙视。我默默地听着。
我与阿姨就这样维持着我们母女的关系,大约有一,二年多光景。
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住的地方要拆迁了,她马上就搬到政府安排好的楼房去住了,有卫生间的,不必再去胡同的公共卫生间了。就在H街,离市政府很近。
电话中,听得出来她非常高兴。我马上记下了地址,说好一定去看她。
过了一段时间,我抽空去看了她,可不凑巧,那天阿姨出门了,等了许多,未见到她,我只好走了。
后来,与她电话联系上了,她说她住在儿子家了,儿子结婚了,生了小宝宝,需要她帮忙照顾。她说,她过得很好,不要我惦念她。
后来,我恋愛,结婚,生子。但一直没放弃学习。爸爸平反后,我实现了我的舞台艺术之梦。整天忙忙碌碌的,失去了与阿姨的联系。但阿姨的地址一直记在我的小本子中。
2004年10月,母校女十二中学成立140周年,同学们相约在学校相聚。大家都希望能见到小N。
聚会之前,我和先生想先到阿姨的H家去看看。我们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社会发了根本性质的变化,人们不再认为极左路线是正确的了,它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历史,也正在以其本来面貌呈现在人们眼前。中华儿女为了抵抗日寇的侵略,保卫自己的祖国母亲,他们不惜一切地与之顽強地战斗过,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城市。无论是在革命根据地,还是在白区。无论是工人,农民,士兵,学生,知识分子,还是商人。社会各阶层的人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都为保卫自己的母亲祖国而为之奋斗过!
小N应该也想明白了。她应该理解她母亲的过去,应该拥抱了自己的母亲……
我们找到那里时,屋门上掛了一个大鎖。向周围邻居打听了一下,方知阿姨前几年己经去逝了,这房子早就出租了。
我呆呆地在那屋前站了好久好久。
阿姨,您说您过得很好,不让我惦念了。
我真的大松心了,只顾自己了……
唉!一切都过去了。
我俩又来到派出所,想打听小N的下落。派出所女警察听明原因,很热情。她翻了卷宗,查看后说:档案中没有小N的记录。
至今,我一直也没找到小N。我很想她,很想与她好好聊聊阿姨。
女十二中64届高三(2)班趙莉莉
2018年4月19日于海南清水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