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猫 于 2015-4-22 16:13 编辑
周伦玲是我的初中同学,是我国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的女儿。 1992年4月我们班同学和李希桐老师在天安门前和中山公园聚会时见过她一面,后来阴差阳错又失联了。为了筹备本周六(25日)毕业50周年的聚会,经过C的努力终于又与她接上了关系。23年了,不知她变成什么样了? 23年前的照片,后排右一是李希桐老师、右三是周伦玲,右五是本人。
从网上搜到了一些她的信息,尤其是在网名blabc的博客中,看到周伦玲的多篇文章,对她毕业后的经历和在红学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有了一点儿了解。 摘编如下:
父女情深 ——清明遥祭父亲 周伦玲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这是欧公《破阵子》中的词句。中华二十四节气,春分连接清明,正是一年春光最堪流恋的时节。可是在这最堪流恋的清明时节,思念父亲的那一颗心让我梦系魂牵。 岁月不居,时间飞逝,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分明感觉到,父亲没有走,他还与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劳作、一起分享他老人家晚年的天伦之乐。 我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女儿。听母亲说,我出生后,爷爷见了高兴地逢人便说我长得跟父亲一个模样。最为蹊跷的是,我的出生日竟然也被安排在与父亲同一天。应该说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沾了父亲的大“光”——每逢诞辰,别人为父亲祝寿,我也没有“虚度”。 父亲的生辰是农历的三月初四,前一日三月三日为蟠桃会。父亲有一段佳话,曾戏谑自己是“昨日蟠桃会上人,连宵谴逐落兹辰”,嬉说自己是被王母娘娘贬到人世间,故落世已为次朝矣。因为我与父亲同诞日,父亲就写了这样一首诗: 上巳连朝锦绣春,我辞王母降红尘。 不知小女缘何事,也做蟠桃会上人。 如此看来,我们的父女深情定是不同一般。 我时常忆起幼小时父亲给我扎起两根小辫子的模样,回忆父亲带我遊蟠桃宫、逛庙会的乐趣,遥想父亲示我如何抄写楝亭资料的兴奋,体味父亲教我如何面对人生的坚强……那一幕幕的往事亲情总是浮现脑中,挥之不去。1969年,我响应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到延安插队,才不得不和父亲分开。1979年,濒于目盲的父亲希望我能回北京做他的助手,这一请求很快得到胡耀邦的批示。1980年我终于回到北京,自此,就没再离开过父亲,一直陪伴父亲走过了三十多个春春秋秋。 记得进入80年代,父亲六十出头,恰同今日我的年龄一般。那时,父亲“枯木逢春”“风华正茂”,他的文章连篇累牍,他的著作日渐高壘。有人说,父亲八十年代走向辉煌,我却说,八十年代才是他的起步。不是吗?自此后,父亲挥毫不止,出版了60多部著作。父亲的才华、父亲的风骨、父亲的为人、父亲的魅力……统统烙在我身心的深处。我发誓为了父亲,一定要精心地守护,百倍地付出。 父亲晚年目疾愈来愈重,终于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父亲目盲心明,老骥伏枥,勤奋不已,每年还能出版二三本新书。他的坚韧毅力,他的不阿精神,感染着我也必须催马加鞭,为父亲做得更好。父亲常常以诗言志,抒发抱负与情怀,内中有时也流露出对我的一片爱怜与鼓舞: 著书岁月千秋志,伏枥心期万里游。 灯下吟诗谁打字,女儿劳累未能休。 我尽力收集整理出版父亲著作,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写下一首诗赠给我,诗曰: 残篇断稿太纷纭,助我编成百卷文。 人赞中郎真有女,深惭比古仰高芬。 父亲的晚年很幸福,他始终享受着儿女带给他的天伦之乐。我们五个子女一齐上阵助父亲著书,我们五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直围在九十多岁的老父亲身旁嘘寒问暖,这是父亲得到的最大满足,也是他人无法享受到的快乐。这种愉悦心情时时流露在诗句中,仅举一首以为佳例: 淑景阳和清且嘉,韶光一片好年华。 九旬不老兴隆世,五秀齐全孝顺家。 闭户著书心坦荡,叩扉投札语矜夸。 竹木双星来祝寿,也惭王老卖甜瓜。 …… 今年的清明到来了。这一次父亲没有在我们身旁。可是父亲写下的清明诗还在耳边萦绕,道是: 阳台小立过清明,好鸟相怜送语声。 物我同怀难间隔,春风浩荡遂群生。 心祭亡亲酒不供,坟园无地任西东。 人言郊甸万车马,有谁赞香一室中。 我站在父亲遗像前,默默凝视着父亲,我告诉父亲:心祭亡亲酒定供,坟园觅地万安终(父亲将安葬于北京万安公墓)。人言郊甸聚车马,五子跪拜共心声。 万安山,是北京入西山的门径之地。父亲早年远遊过万安山,那是因为他确信曹雪芹的履迹,还在西山,曹雪芹的身形,兀自往来于穿花渡柳之间。我们最终选定父亲充满感情的这处地方,想父亲定能颔首快慰。 最后,我把建临弟的一首《清平乐》,以及贵麟弟与之唱和之词一并录在这里,以告慰父亲: 神瑛陵墓,莽莽西山路。苦海情空苍碧处,离恨赤瑕宫驻。 谁能留住春风,凭它飞舞飘零。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尽清明。 西山陵墓,望断天涯路。旷世知音相聚处,解味芹溪同驻! 海河无语东风,魂返故里飘零。杜宇声声归去,伤心泣血清明。 (此文刊于天津日报2013-4-4文艺周刊) 网上下载的照片
风物长冝放眼量 周伦玲
1968年9月5日,父亲周汝昌照常去上班,中午却没有回家,在全家人焦虑地等待中,下午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人了,让立即去送被褥。等我们赶到出版社时却没能见到父亲,看到的只是遍地贴着父亲名字和上面划着大红叉的革命标语。 父亲被扣压,开了“斗争大会”,关进“牛棚”,打成“反革命”。 这一切,直至父亲离去,他也从未和我们讲起过,自然我们也不愿去触及,只能从他的一篇《关起来的滋味》的文内,略知一二。虽然他的文字看似轻松、一带而过,但其中的苦涩、忍辱、煎熬,赫然在目。“天天逼供、拍桌瞪眼,声色动人”,十二字囊括了一切。 日后,家中发现了一页破旧之纸,那是父亲关押时写的一份“申请”,我抄录于此,聊作想象: 革命群众: 我从八月下旬起,未能理发,至今已两个多月,头发太长,时犯头晕目眩。我曾以书面和口头多次向您们和值班的同志们申请,都因故未能安排好。我又不应以琐事每日絮请。但日期已久,迫切希望照顾,准予安排,不胜感激之至。特此再次申请,并致敬礼! 后面还缀了几句: 附恳者:十月十日家属给我送东西时,有九、十日两天的人民日报二份,我因需要学习,请求寻找一下,至感。……那次是我的女儿周月苓送来的。 关押期间,我们与父亲无法见面,更无法联络,隔一段时间去送一些生活必用品和学习材料。母亲有时会偷偷往背心裤衩里塞进几块水果糖或一包白糖,自以为不会被发现,有次甚至还在裤裆里绣上“保重身体”四个字。不知父亲是否看到,能感受到家人对他的挂念与担忧。 父亲关了一年多,最后落实政策记得是在一个周六,“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得以释放回家。没过数日却在中秋佳节当天随集体离京,下放至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文化部在湖北咸宁办的这个“五七”干校,聚集了一大批中国文化名人,我知道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有冯雪峰、韦君宜、萧乾、杨霁云、孙用、许觉民、严文井、牛汉、陈早春等等,其他文化单位的还有臧克家、王世襄、周巍峙、郭小川、罗哲文……,他们离开书斋,体验生产劳动,和工农大众打成一片。父亲此去的心情更加复杂与沉重,不但自己要自觉“改造”,还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 干校里分很多小队,“工种”不同,各占一块“地盘”,彼此难得往来相见。有一次父亲与冯雪峰几位“老弱残兵”要清除一处地面,去打扫破砖瓦砾碎石土块之类,用一个簸箕端往一个后边的土坡上倾倒,冯雪峰勤勤恳恳地扫除垃圾,一丝不苟,可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目不视人,他们彼此竟没交一语。 在“干校”,父亲著一条破旧蓝色长裤,不像强壮的人那样赤裸着上身,而总是一件背心,手里常携件极薄的的确良衬衫,狠毒的太阳把他干瘪的身体晒得红中透黑。 父亲掏粪,种菜,守夜——每天半夜三点多须起,四点到湖,满天星斗,蹚着过膝的水,破裤子卷到大腿根,到那“围湖造田”的菜地,只他一个人,拄着一支竹竿,像个鬼魂。因这时无人“管制”,他就吟唱自娱,唱的总是《女起解》那大段八句“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连带着徐兰沅、王少卿二师的美妙的“小肩膀儿”与“大过门儿”,一字不落。这样,由湿闷的呼吸,巨蚊的包围,夜幕的黑暗,迎来了东方的曙霞,朝曦,晓雾,晨晴……不觉悠然自得,忘了一切。父亲对这段唱工的感情和“关系”,可想而知。 父亲最大的支撑与乐趣就是读到家人的书信,那母亲的叮嘱、儿女的关心,带给他无限生机与愉悦。父亲重亲情、重感情,他天天盼望等待来信,并一一给我们写信、写诗: 我天天盼信,无有,是怎么回事?!十分惦念。这信本想等着信再发,可是再不想等了…… 书至此十二点半已過,一点往回走去吃饭。早午二餐皆须吃半凉或凉饭菜,亦已无所谓。来书琐琐叙动态及感想,阅之宽慰,能如此最好……。 1968年年底,我响应主席号召赴延安插队,临走未能见父亲一面。后来父亲给我写信时附了一首“赠伦苓”,至今难以忘怀。诗曰: 插队离家意志坚,未能一面两年间。 已与农民感情厚,心怀圣地话延安。 那时,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弟弟建临不久也去了内蒙古建设兵团。他给父亲寄了一首小诗: 转眼离家已三月,而今分外思故乡。 不知何日返故土,再来探望亲爹娘。 父亲极疼爱建临,怜他16岁即离家,不久得知被评为五好战士,将要登台“讲用”后,父亲满怀喜悦写下“口号”诗一首: 劳动归来午饭时,阳光普照暖熙熙。 今朝欢幸缘何事:喜见吾儿第一诗! 父亲看到弟弟的诗很高兴,以后书信往来就常附以诗作相互鼓舞。一次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今天是建走的周年纪念日。 今天仍在下雨,时下时止。早晨只我一个在湖里,黑夜泥中摸来的很不易。我作了一首词寄你与建: 西江月 北望云天一线,南居感受千端。宵宵独自守湖田,待得朝阳来伴。祖国花开灿烂,家园竹报平安。音书少处卜忙闲,话语心头何限。 父亲很得意大姐能继承他的语言天赋,也学的英语专业。那时大姐正在部队农场锻炼等待分配,一首“赠月苓”十分有意思: 苦攻外语为人民,锻炼期终待配分。 愿遇新知情意合,速将佳讯报双亲。 一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二姐丽苓兴匆匆地告诉他说:我入党了!醒后历历如绘,即作诗一首: 梦中欣报已入党,历历当时欢喜情。 祝女科研多创造,再团圆是在神京。 父亲有一则日记这样写道: 农历十一月初一,收见家中捎来衣包,中有临儿为我买的新版主席诗词一册,有多幅未见的主席宝象,及两帧买不到的未见手迹,这都是我久所梦寐以求的! 临儿,即是我的大哥喜临,他虽然是残疾聋哑人,却也时时为父亲奔波、助力。 我的母亲虽然只有高小文化,却非常有主见,她的坚强勇敢常常感染着我们。那时出版社常常来人动员母亲到“干校”去,有时还以威胁相逼,母亲却以智慧与他们周旋,终得以躲过“一劫”,照顾保全了我们的家。母亲有次给父亲去信引用了主席的诗句“风物长冝放眼量”以为勉励,这让父亲佩服感动的不得了:“一语凭君同记取,白头长久不分离。”父亲时时告诫自己,并时时诵之、牢记之。 “ 风物长冝放眼量”,让父亲、也让我们全家迎来了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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